大航海的背后——葡萄牙民歌Fado

伊比利亚半岛的背面,秋冬交际,阴而不沉的天空,有大西洋湿润的暖风吹来,宝石蓝的海面上,帆船与客船逆风而行,渐渐告别着心爱的姑娘的怀抱——她,里斯本,身着酒红的长裙,散开的黑发落在同样黑色的披肩上,顺着脚踝,流淌过山坡的石阶,流淌过飘着炖菜香气的酒馆门前,裹挟着家乡的味道与思念,乘上特茹河(Tejo),汇入大海追随而去。

法朵(Fado)是葡萄牙的一种传统民歌类型,名字来源于葡萄牙语的“命运”。在2011年被世界教科文组织(UNESCO)收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以后,在夜色中走进阿尔法玛老城(Alfama)的这些酒馆,去一闻法朵音乐的魅力,已经成为了每个来到里斯本的游客清单里必须经历的一项。一把古典吉他垫衬着音乐的骨架、一把十二弦葡萄牙吉他歌唱着海面上与红酒杯中闪烁的灯光,和它一道的还有那或温婉或高亢的女声,叙说着大航海远去的水手们身后的故事。

“Saudade”,向导说,每个语言都有自己无法翻译的词汇,而它们往往承受着这个文化最深刻最有代表性的情感。

歌手唱起这首Ai Mouraria的时候,桌上已经酒过一巡。距我意外地听起法朵音乐也有十几年,但倚靠着对着莫拉里亚(Mouraria)小路的窗,咂一口红酒,迎着歌手微闭的眼中的思愁来听这首歌,还是头一回。

阿尔法玛区著名的法朵涂鸦,中间的女性为玛丽亚·塞维拉​。

法朵音乐的诞生已无从可考,但它从阿尔法玛这个拥挤的海员与工人生活区迈出并走进欧洲上流社会与大众的视野,则大多被坊间归于Maria Severa(玛丽亚·塞维拉)的功劳。这位成长在19世纪初期莫拉里亚的姑娘在26岁去世,仅仅在众多法朵的唱词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传说,而Ai Mouraria这一首歌也同样承载着她的意象。

在十八十九世纪那个欧洲各国竞争在新大陆划分殖民地的时代,葡萄牙以自己的小国国力,逐渐无法维持早期的航海优势与领地。在许诺了英国与西班牙以换取其帮助击退了拿破仑的入侵后,葡萄牙王室屈辱地从巴西回到里斯本,并在危机感的胁迫中不断加紧号召民众进行远洋探险。这些生活不见出路、怀揣着在新大陆建功立业理想的底层男子们,带着对妻儿美好未来的许诺登上大西洋的小船,有去无回。而这些像玛丽亚一样的旷女们,在女性职业选择近乎于零的那个年代,只能靠出没于街头的声色场所,从无所事事等着家奴们从南美寄送财富的贵族们、以及英国法国西班牙的军爷与伯爵们那里讨一口自己与子女的生活。法朵是她们原本熟悉的旋律,是她们带着一多半自我与一少半强颜欢笑的抒情曲,以这种途径走进了上流社会,并流传开来。

法朵中承载的Saudade,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成长出来的。有人说Saudade在语义上接近Nostalgia(乡愁),即对过往事物的怀恋,在美化的回忆中寻求心灵安慰,并为回不去的过去而感伤。然而Saudade在我看来,则多了一分更加乐观的情感:与其在已去的旧人站立过的家门口努力具象他的轮廓,徒劳地触摸与他共坐于此的日子,不如在此垂吊一盆鲜花,从路过此处停驻一刻的游人的笑眼中看到不变的阳光;在对斯人终有一日能回到家乡的希冀中,想象他看到这花、听到这欢快的歌声时,海风雕刻的脸上绽放出只留给爱人的色彩。

Ai Mouraria的乐曲结构具有法朵的代表性,你不妨跟着我的文字从头再听一遍:葡萄牙吉他起手一个明亮的F#,紧接着一个大五度E和弦确定了这一段引奏A大调的属性,这里是在描绘莫拉里亚巷口的美丽景色。这一段截止于主和弦A上,紧接着女声一个长叹“唉”,依然是A,但却从六音的角色变成了主音,和葡萄牙吉他的起手十分呼应,只是垫衬的和声变成了F,平行小调的色彩铺展开来。紧接着的和弦依然是E,但这里它的角色则变成了和声小调的导音,也让歌曲带有了深受摩尔文化影响的独特的地中海音乐色彩。接下来两段悠扬的陈述,接着前奏的景色描写,把我们引向了回忆,这位法朵歌手,褐色的肌肤,小嘴,眼神,她是莫拉里亚的玛丽亚,如同千万在莫拉里亚的小屋中独守空房的她们一样,绝望地等待她爱的人回来。在”Trago comigo”这一句,本来应是Am的和弦重新转为大A和弦,接下去的长叹的和声又变成了F#,葡萄牙吉他也以欢快的节奏跳跃起来,这种平行大小调的频繁转换是法朵最重要的阅历特征之一。而此处的歌词也将重点从玛丽亚的思愁转向了歌唱本身,好像从第三视角、以“离见之见”远望坐在那里弹唱的那个女孩,听她吟唱的第一段;而这个场景本身,就变成了一个很大的慰藉,仿佛此时爱人回来,应该迎得上这欢快的大调旋律。而这个爱人,又何尝不是女孩自己的投射呢。从我主观看来,这种“离见之见”应该就是Saudade的核心吧。

在这里放上这首歌歌词的中葡对照版本,中文翻译是在DeepL基础上修改:

Ai mouraria
Da velha Rua da Palma
Onde eu um dia
Deixei presa a minha alma
Por ter passado
Mesmo a meu lado
Certo fadista
De cor morena
Boca pequena
E olhar trocista

Ai mouraria
Do homem do meu encanto
Que me mentia
Mas que eu adorava tanto
Amor que o vento
Como um lamento
Levou consigo
Mais que ainda agora
A toda a hora
Trago comigo

Ai mouraria
Dos rouxinóis nos beirais
Dos vestidos cor-de-rosa
Dos pregões tradicionais
Ai mouraria
Das procissões a passar
Da Severa em voz saudosa
Da guitarra a soluçar

唉莫拉里亚
帕尔马老街
在那里我曾因
那位与我擦身而过的法多歌手
魂牵梦绕
那深色的肌肤
小嘴
嘲弄的眼神

唉莫拉里亚
我所迷恋的人欺骗了我
但我却仍对他如此爱慕

如同叹息
它带走的爱
甚至比此刻我带在身上的
还要多

唉莫拉里亚
同屋檐上的夜莺般
在粉红的裙子里
在传统的吟唱中

唉莫拉里亚
在经过的游行队伍里
在塞维拉怀旧的歌声中
还有那吉他的呜咽

这首歌是法朵最著名的成曲之一,演绎众多,我上传的这一个版本是由著名法朵歌手Amália Rodrigues(阿玛丽亚·罗德里格斯)演唱,她的嗓音虽低沉但音色却显得高亢,带着岁月沧桑、富有法朵特征的沙哑部分不多不少,在小大调两段的变化中音色也有着细微的差别,可见其收放自如,真无愧于“法朵女王”的称号。

罗德里格斯演唱这首歌首见于1945年,彼时欧洲战争的硝烟还未完全落下,到处是一片片废墟,而葡萄牙在“第二共和国”的军政府独裁统治之下,没有过多的卷入战事,却获得了稳定发展的时间。萨拉查(Salazar)领导下的保守社团主义独裁政府,在二战中采取了两边绥靖的中立政策,一边警惕着法西斯思想的入侵,一边又对西班牙弗朗哥独裁暗中支持,并对法西斯强人政治表现出暧昧的赏识态度。萨拉查对葡萄牙国家的掌控并没有随着二战的结束而发生变化,特别是其坚持对海外殖民地的统治,遭受了当地独立运动浪潮的压力和世界各大民主国家的制裁。为了维护对这些地区的掌控,萨拉查政府依然向远洋殖民地区派驻大量部队,尽管百姓们已经厌倦了战争,亲人的生离死别却如过去的大航海时代一样没有改变。同样一直持续到1974年“第二共和国”倒台的,还有随着邻国民主化而日渐增强的舆论管控。严格的资质与内容审查笼罩着罗德里格斯活跃在法朵歌坛的全盛时期——创作的歌词需要进行不停的删改,以显得“安全”;但也正因如此,很多这个时期诞生的经典名作,也都是值得玩味的隐喻的集合。艺术在对框架的冲撞中得到丰富和升华,这有一些道理。

这种不断触碰“底线”的创作方式在1974年,今天的新葡萄牙诞生的一刻得到了释放。下面的这一首歌在当时影响深刻:Grândola, Vila Morena(格兰朵拉,黑城)。而罗德里格斯也对这首歌进行了演绎,虽然它不是法朵的风格,但我想把它与你们分享共勉:

希望在这首歌中成长起来的今天的葡萄牙,也能在未来越走越好。

2022年秋,里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