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人

人时不时需要一些山、一些水。

哪怕不是在工作过劳、需要回血的时候。过去近两个月里，由于生病或是其它什么不太清楚的原因，总感觉生命像脱齿的传动系统，一环环全都无法卡在一起。这时候人不难想到要歇几天（然而好像没用）。Schliersee迎来渔汛之季，正是到访的好时候。一周里能看到温暖的煦日、山中的浓雾阴雨、半山的积雪，山泉瀑布与冻湖在登山的小径旁交替出现。

雨雪天在山中久坐，会生出无谓的自我感怀，比如人生突然失去了自我定位、失去了所谓的意义，我理解瑞士自杀率很高是怎么一回事。哪怕是晴朗的日子，阿尔卑斯山总是向你展示着一切秩序下的美好，朝阳的一面是绿色，背阴的一面是白色，栅栏围起的区域是牧场。人们永远在山中黄色路牌的指示下走着，偶然相互碰面，你用不属于你的问候语问好（Servus）。你这些秩序开始崩塌的时候，你会恐慌（南德人的烦恼莫不如此）。

山中的人：会有那样的时候，望着木板桥下的溪流，你会一阵眩晕，忽地觉着这一切都不是你所拥有（理所当然，正所谓无产阶级）。你的钱包、手机、衣服鞋子，你的自认为所长的技能，你给自己扣上的引以为傲的属性，你的身体，你的意识——感觉一切都是在几个特定的时候，借来用用，全是虚假。（我是在扣题下周要发行的维摩吗？）

你内向，你自我，但也很喜欢观察别人。你不断地看到别人的天赋，他们的文字、音乐、画作、表达能力、抽象思维、勇气胆识，你渴望通过努力，达到他们的三成就好，因为你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天赋都没有，你从小被人告知：“你虽然平平常常，不很聪明，但优点就是通过踏实努力，能获得不错的成绩”。这时候，当“获得成绩”的路径变得模糊不清时，你开始恐慌，你总觉得你踏实努力的方向完全错了。你是行动派，但你反反复复。你来到了一座山，这里没有徒步的小黄牌。你开始乱走。你摆脱了路径依赖，你自由了。

这时会有人告诉你，你不妨沿着一条路坚定地走下去，一定会有好的结果。但你会犹豫，因为你没有别人那样的雪鞋。你也不知道，哪里才是一条路，无法下脚的地方太多了，可能就是百米之外不在你视线的那一片沼泽。你会觉得自己大概在这一面有些天赋，费劲挪了几步。这时一个人轻松路过，和你问好（Servus）。你犹豫了，你发现原来你还是没有天赋，虽然这并不悲伤——你会检视自我，说可能对面那一边才更加适合自己走。最终，你走了很多路，但离原地不远。总会有人在你身后称赞你，但你想了想刚才轻松走过的那位，你就知道，你离原地不远。你又在脑中强化了一遍：你没有天赋，你要通过踏实努力，才能获得不错的“成绩”。虽然此刻，你不知道什么才是“成绩”，你是真心的自由。但这并不如想象那般使人开心。

可能这样才是你的人生，你走了很多路，但似乎总是离原地不远。你不甘心。这不甘心就变成了你引以为傲的属性、你的天赋是（我来定义一下！）：可以承受如此多的不甘心，并安然处之。你在任何时候都不迷失，你永远在行动，永远在反复。你没看到那深处的秘景，也无从与别人夸耀，你甚至不很开心。但你自由了。

说了这么多你，我在哪儿呢？我是溪流中你的倒影，没有你那样的自由。